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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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鬼不覺的離開縣衙,必須穿過二堂議事廳,從旁邊的圍墻翻過去。翻圍墻這種事楚姮熟練的不能再熟練,只是……藺伯欽在二堂休息,也不知道這個時候他睡著了沒有。

為了保險起見,楚姮又枯等了半個時辰。

她摸了摸腰帶中藏起的軟劍,隨即悄悄推開書房房門,躡手躡腳的往二堂去。

議事廳中一燈如豆。

前後房門都大大敞開著,兩個守夜衙役早就在臺階上睡的七倒八歪。

楚姮輕手輕腳的跨過二人,一進議事廳,就看見藺伯欽坐在一張太師椅上,手抵案幾撐著腦袋淺眠。興許是自小約束慣了,就連睡著,腰板都挺的端正筆直,絲毫不見懶散。

這人也不知道是怎麽長大的。

楚姮搖了搖頭。

她轉身便要跨過門檻翻墻而出,就在這時,其中守夜的一個衙役突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。

寂靜的夜色裏,他一聲“阿嚏”劃破天際,嚇得楚姮猛然哆嗦。

藺伯欽本來睡得很淺,聽到聲音皺了皺眉。

楚姮大驚失色,要是讓藺伯欽發現她想跑,說不定要把她關大牢裏去!眼看藺伯欽要醒來,她一個箭步沖到對方跟前。

“……李四娘?”

藺伯欽以為自己沒睡醒,他揉了揉眉心,看門外黑漆漆的天色,皺眉斥問:“三更半夜不睡覺,你在做什麽?”

未免對方懷疑,此時也顧不得許多。

楚姮突然環抱著藺伯欽的手臂,換上一副恐懼害怕的小白兔神情,語氣驚惶:“剛才屋子裏聽到怪聲音,我、我好怕!”

藺伯欽被她猝不及防的舉動嚇了一跳,渾身血液似乎都已經凝固,他幾乎能感受到女子白皙的皮膚傳來炙熱溫度。

楞了片刻,藺伯欽忙將她推開,聲音有些疏遠:“什麽聲音?”

楚姮見狀松了口氣:“就是突然有奇怪的聲音,我也不知道是什麽。”

藺伯欽起身,警惕道:“過去看看。”

兩人圍著書房四處查探了一圈,又叫醒衙役搜尋,並無所獲。

這在楚姮的意料之中,她遲疑著說:“可能是我這些日子太緊張,產生幻覺了吧……對不起,我剛才真的很害怕。”她顰眉無辜的看向藺伯欽。

藺伯欽想到溫蘭心之死,心有所感。

他看了看書房,道:“你去休息,我在門外守著。”

“……哈?”

楚姮一臉驚愕:“不太好吧。”

藺伯欽薄唇緊抿:“沒有什麽不好,你無須再說。”

說完,藺伯欽便將楚姮推進屋內,關閉房門。

楚姮望著門口藺伯欽黑黢黢的身影,不知道是該哭該笑。

那句話怎麽說來著?對,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!

楚姮當然不會讓藺伯欽把她守著,且不說自己是否想離開縣衙,就是看著藺伯欽不睡覺,她也於心不忍。

思及此,楚姮打開窗,趴在窗戶上探出腦袋。

藺伯欽回頭看她還沒有睡,不禁皺了皺眉:“你晚上很精神?”

楚姮氣結,她就知道藺伯欽每次皺眉都說不出好話,明明是關心人,卻總想跟她吵架似得。

“你進來。”她招了招手。

藺伯欽沒想到她說話這麽直接,都不知道如何答話。

楚姮又道:“雖然是夏天,可夜裏更深露重,你要是不小心傷風感冒生病了,一大堆爛攤子誰來管?你在書房裏眠一會兒,也比坐二堂冷冰冰的椅子好。”她說完見藺伯欽還杵在門口,不禁柳眉微挑,“夫君不敢進來,是怕我把你吃了不成?”

話音未落,藺伯欽便推門而入。

他看了一眼楚姮,顯然是惱她剛才的輕浮的話。

但他此刻心情有些覆雜:“我的確不能倒下。”

溫蘭心去世,方雙平正是手足無措,自他以下,其他人都難挑大梁。這次楚姮說的話,還真有幾分道理。

藺伯欽坐在書桌旁的椅子上,隨手拿了一本書,翻看起來。

楚姮見狀,也不好再說什麽,翻身上榻,背對著藺伯欽,合衣而眠。

她並沒有睡。

而是睜眼盯著粗糙的墻壁,敏銳的聽身後響動。

藺伯欽翻書的聲音很有規律,悉悉索索的,楚姮幾乎能想象到他在燈下看書的專註模樣。

後半夜。

楚姮許久沒有聽到翻書的聲音了。

她這才小心翼翼的起身,定睛一看,藺伯欽坐在椅子上,卷書抵額,早已熟睡。

興許是夜太靜,燈太暖,藺伯欽俊朗的面容上布著一層淡淡的暖黃色光暈,沒有平日的嚴肅刻板,反而看起來十分柔和。

楚姮轉身從軟榻上拿出一張薄毯,輕手輕腳的走到藺伯欽跟前,給他披在肩頭。

夜風寒涼。

楚姮翻墻離開縣衙,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,腳步聲清晰極了。

她突然有些迷茫。

這般莽撞出來,萬一運氣不佳,根本找不到采花大盜怎麽辦?明日藺伯欽發現她不在,不知道會有多生氣……光是想想,楚姮就覺得頭大。

思及此,楚姮步履一頓。

然而腳步聲卻沒有消失。

常年練武,楚姮動作比旁人更加敏銳,她心頭警鈴大作,右手伏在腰間,強忍著沒有下一步動作。

背後罡風傳來,一雙大手猛然捂住她的口鼻,另一只手從她腋下穿過,楚姮身子一輕,竟然被人打橫夾了起來。這人仿佛已經輕車熟路,帶著楚姮又跳又跑,七拐八拐,竟是出了縣城,來到郊外荒地。楚姮呼吸急促,心跳飛快,卻絲毫不畏懼,她甚至還很激動,終於可以替溫蘭心報仇了!

采花大盜狂奔許久,也有些體力不支。

這裏是個小山坳,他見四處無人,便將楚姮雙手反剪,摁在地上。就在這時,楚姮瞪大眼睛,發現此人挾持她的左手腕上,有個明顯的滲血齒印!

果然是他!

采花大盜!

采花大盜摁住楚姮,松開捂住她嘴的人,卻發現這女子不僅沒有大哭大叫掙紮,還帶著一抹笑容,楞是呆了呆。

他聲音粗噶的問:“你不害怕?”

楚姮沒忍住,嘴角一彎,側頭看他:“為什麽要怕?”

藺伯欽的推測沒錯,這個采花大盜果然身強力壯,摁住他的手臂黝黑,肌肉虬結,一張國字臉絡腮胡子拉碴,鬢角兩道凸起的傷疤,看起來十分可怖。

采花大盜也是奇了怪了,還是頭次有女子見到他模樣一點反應都沒有的。

莫非這女人真的是誘餌?

不對,他跟蹤了她這麽久,有沒有人尾隨他怎會不知道?

這女人分明就是獨身一人!

楚姮見他眼神猶豫,不禁嗤笑:“虧你還犯下了這麽多命案呢,難道以為我一個弱女子會對你怎樣?”

采花大盜冷哼一聲:“你行為古怪,我不得不懷疑。”

“我怎麽啦?”楚姮媚笑一聲,“你當我不怕麽?可你瞧著比我那丈夫好多了,他身無二兩肉,哪有大哥你看起來厲害呢!”

聽到這話,采花大盜也反應過來了,他擡手摸了下楚姮光潔的臉蛋,忍不住嗤笑:“看你是個難得的絕色美人,卻沒想到骨子裏是個騷浪賤貨!”

楚姮面上在笑,心底卻已經將這人屠戮了三千八百遍。

待會兒定要割下他的舌頭雙手,寫份罪狀讓他簽字畫押,將其五花大綁扔去縣衙!

那采花大盜早就被楚姮撩得不行,他見楚姮柔柔弱弱也翻不起什麽風浪,幹脆松開她,急急忙忙的脫自己衣褲。

楚姮冷冷的看他動作,右手裝作解腰帶的樣子,問:“大哥,你這般魁梧英俊,不愁找不到暖榻之人,怎麽非要奸殺女子呢?”

采花大盜冷哼,惡聲惡氣道:“灃水那女人我本想饒她一命,可她非要鬧著報官,老子不得不殺她滅口;至於秦安縣那個臭娘們兒……”他撩起左腕上的齒印,“她不咬老子,老子也不會殺她!”

楚姮想到無辜枉死的溫蘭心,眼眶微熱。

她憤然道:“天下女子這麽多,心甘情願的大有人在,你又為何非要找上她們?”

采花大盜的目光落在楚姮腳上,甚是滿意:“老子不喜歡裹小腳的女人,就喜歡你這種。你們這些女人,明知道長了一雙好看的腳,還不要臉的在老子跟前亂晃。”

“你倒先怪起別人來了。”楚姮冷笑。

她這幅輕蔑的模樣顯然激怒的對方,采花大盜不想再跟她廢話,一把撕開自己的上衣,露出雄壯的上身,朝楚姮一步步走來,面目猙獰:“老子甚是中意你,但可惜了,你見過老子廬山真面目,為保險起見,老子不得不殺了你。不過你放心,老子會很溫柔的……”

十七章

“哎呀,你不要過來。”

楚姮裝作害怕的樣子,往後退了幾步。

她越驚恐,那采花大盜就越興奮,大步上前,一不留神突然左腳踩入一個坑窪中,身形一晃。

就趁現在!

但見金光一閃,一柄金絲軟劍從楚姮腰間抽出,楚姮右手一抖,戳在采花大盜的手腕之上。

采花大盜只覺腕上一陣劇痛,大喝一聲:“賤人!你找死!”說完,哇呀呀的朝楚姮撲來。楚姮見他動作粗蠻,想來只是練過一點皮毛功夫,頓時冷笑,足尖一點,輕松避開。

她厲聲道:“我問你,為何要殺清遠縣的溫蘭心?”

“什麽溫蘭心,老子不認識!”

采花大盜怒吼一聲,見楚姮就在他右側,忙撲過去。

楚姮咬牙切齒:“清遠縣城雙雲巷的溫蘭心,因遭你淩辱,上吊自縊。王八蛋!前日的事,你這麽快就忘了?”

“老子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麽!”采花大盜怎麽也碰不到楚姮的一片衣角,頓時知道自己上當,“好啊,怪不得你這娘們兒敢一人外出,原來是個練家子!”

楚姮氣得火冒三丈,沒想到這人死不承認,她一個閃身,軟劍挑起,劍尖毫不猶豫的刺入他左眼之中。

采花大盜痛呼一聲,雙手捧住眼睛,殺豬般的大嗥,雙拳亂揮亂打,眼中鮮血涔涔而下,神情甚是可怖。

“你到底是誰?”

楚姮幹脆答道:“玉璇璣你聽說過沒?”

采花大盜驚駭莫名:“原來你就是那個朝廷緝拿無惡不作玉璇璣!”他忍住眼睛的疼痛,雙手急忙抱拳,“玉璇璣,既然大家都是一條道上的,今日請行個方便,放老子一馬!”

“……誰跟你一條道上的!”

楚姮又一劍刺中他肩頭:“你到底說還是不說!”

采花大盜吃痛,捂著傷處連連後退,一臉驚恐:“老子此前根本就沒來過清遠縣,玉璇璣,你、你不要亂來!”

楚姮沒想到此人死不承認,她怒不可遏,正要舉劍再刺,突然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餘光透過樹林枝丫瞟去,竟是藺伯欽帶著衙役舉火把往這邊來。

楚姮暗道一聲不好,若被藺伯欽發現她會武功,那就糟了!

情急之下,楚姮一不做二不休,一劍刺向采花大盜的咽喉,對方立時斃命,像個破麻袋似得委頓在地。

她將軟劍胡亂塞進懷中,隨即扯破衣衫,香肩半露,慌亂的大喊:“救命!救命啊——”

“李四娘!”

藺伯欽聽到楚姮聲音,忙撥開灌木叢,大步奔來。見楚姮衣衫不整,想也不想便脫下外衫披在楚姮身上。

楚姮做戲就要做全套。

她幹脆一頭紮進藺伯欽懷中,嗚咽道:“我好怕!方才差一點就被這采花大盜……嗚嗚,好在突然出現一名俠士救我。”

藺伯欽驚然的看著地上死去的男人屍體:“什麽俠士?”

“我、我不知道,他蒙著臉,使一柄長劍,殺了這個采花大盜以後,他便消失在密林中了。”

藺伯欽不語。

楚姮離開後不久,他便醒了過來,看著肩頭披著的毛毯先是一楞,隨即就發現屋中的女子早已不見蹤影。

待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,藺伯欽又是擔憂又是憤怒,他竟不知,這世上還有如楚姮這般不聽管教之人!當即他便召集人手,四處搜尋楚姮下落。淩晨的青石板地面有些濡濕,順著離開城門的小道竟然發現了一串不尋常的腳印,藺伯欽也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,卻沒想老遠就聽到打鬥聲,走近一看,便見楚姮抱著雙肩弱質纖纖,采花大盜屍體橫陳。

若他晚來一步……

“李四娘!”藺伯欽扳過楚姮肩膀,神色怫然,“你當真不知天高地厚,人命攸關的大事豈容兒戲?”

楚姮聞言一楞,她擡起頭,雙眼中盛滿淚水盈盈:“我受了驚嚇,你竟還罵我……不管怎樣,我至少幫你把采花大盜捉住了。”

她越說越委屈,泫然欲泣的模樣,讓藺伯欽一肚子火無處可發。

“我這樣做,還不是為了你。”楚姮開始編造糖衣炮彈,“采花大盜的案子一日不破,你就一日無法好好睡覺,看你消瘦好幾圈,我當真十分心疼……”

藺伯欽耳根子軟,明知道楚姮是在胡說八道,心頭到底消了氣。

楊臘等人帶著仵作簡單的給采花大盜驗屍,從手腕的齒印來看,確定此人就是望州通緝的兇犯。

楊臘將挎刀入鞘,松了口氣:“總算抓住紅湖命案的兇手了。”

楚姮聽到這話,總覺得有些不對勁。可她實在想不到別的,著急的狠狠一跺腳,卻不知踩到什麽尖銳東西,腳心一陣鉆心刺痛。

楚姮沒忍住,“啊喲”一聲單腿跳了起來。

藺伯欽彎腰撿起來一看,竟是一支鎏金簪。

“你的簪子。”

楚姮接過簪子,搖了搖頭:“這是在縣衙撿的,我當時和你吵架,便忘了交給你。”

藺伯欽只覺金簪眼熟,盯著觀察半晌,記了起來:“這是陸小雲的簪子。”

“杜嬌嬌的那位朋友?”

藺伯欽頷首:“聽胡裕說,因為杜嬌嬌去世,陸小雲變得有些……”他指了指腦子。

楚姮低首小聲說:“我明白,蘭心死後,我也有些杯弓蛇影。”

天快亮了。

衙役們擡著采花大盜的屍首往衙門去,楚姮腳被金簪刺了一下,走路不禁有些一瘸一拐。藺伯欽看不下去,便讓楊臘牽了一匹馬,扶楚姮坐好。

天色熹微,楚姮攏了攏披著的衣衫,這才看清,藺伯欽脫給她的竟是他寶貝不得了的七品官服。

楚姮心下一暖,卻起了捉弄心思。

她抱著馬脖子,俯身低頭,靠近藺伯欽耳邊:“現在不怕我弄臟你官服了?”

藺伯欽一聽她這語調就知道她在戲謔,臉色不愉:“那你脫下來吧。”真不知道她是怎麽回事,旁的女子遭受這些驚嚇,不發抖也要恍惚好幾天,她倒好,沒一會兒便可以跟他耍嘴皮子。

“光天化日之下,夫君要我脫衣服,真是讓人為難呢。”楚姮故意說得大聲,引人浮想聯翩,走在前面的胡裕和楊臘忍不住好奇往後看。

藺伯欽面皮子淺,看到屬下揶揄的目光,終是繃不住了,臉上仿佛落了晚霞,微微發燙。

“李四娘,你到底知不知羞?”

“夫君要不要試試?”

“……閉嘴。”

楚姮取得了口頭上的勝利,但心情卻好不起來。入城的時候經過孫掌櫃的珠寶閣,她突然心頭一亮。

“等等。”

藺伯欽黑著臉問:“你又要做什麽?”

楚姮從懷中摸出那支鎏金簪,遞給藺伯欽:“在孫掌櫃的珠寶閣買東西,都有記錄交易名冊。你拿這支簪子去問問,這是不是陸小雲買的。”

“這有什麽好問的?”

藺伯欽雖然不解,但還是拿著簪子去詢問。

沒過多久,他沈著臉從珠寶閣走了出來。

楚姮顧不得腳痛,翻身下馬:“怎樣?是不是一個男人送給她的?”

藺伯欽點了點頭:“但並未記錄名字。”

他語氣一頓,擡眼看楚姮:“你怎麽知道這不是陸小雲自己買的?”

“因為女人最了解女人啊。”

楚姮微微一笑:“這些東西大都是情郎送的,才會經常戴著。”

說到這裏,楚姮拿起簪子在藺伯欽眼前晃了晃:“雖然這事兒和案子沒什麽關系,但我就想確定一下自己的猜測。”

藺伯欽臉色一黑:“你當真無聊至極!”

兩人一路無話。

回到縣衙,藺伯欽立刻安排人手檢查采花大盜的屍首,整理案情,縣衙一時間變得熱鬧極了。

楚姮坐在公堂下的臺階上,捂著腳查看傷勢。

采花大盜的屍體就在她左側不遠,因此人身形高大,那白布竟蓋不住他的全屍,露出雙手手臂。楚姮擡眼一掃,正好看到他左手腕上那個鮮明的齒印。

不知怎地,楚姮突然想到了采花大盜臨死前說的幾句話。

就在這時,主簿過來詢問情況。

藺伯欽簡短的說了之後,突然想起一事,問:“宋志河釋放了麽?”

“這采花大盜都抓住了,我再不放人家,有些說不過去。”主簿攏著衣袖,笑呵呵的說。

楚姮眼前仿佛蒙住了一層紗,霧裏看花,始終找不到案件的關鍵,可當聽到主簿所說的話,她突然靈光一閃,站起身大喊道:“不是他!”

藺伯欽走過來,蹙眉問:“什麽‘不是他’?”

“殺害杜嬌嬌和溫蘭心的,不是這個采花大盜,兇手另有其人!”楚姮忙將自己想到的疑點告訴藺伯欽,“我被采花大盜劫走時,曾聽他說,在此之前他從未來過清遠縣,那神情不會作假!”

藺伯欽聞言陷入沈思:“何以見得?萬一他是故弄玄虛。”

“不!不是故弄玄虛!”楚姮快步走到大盜的屍首跟前,一把拽起他的左腕,“這人說,左腕上的齒印,是被秦安縣的冷秋月所傷,從傷勢來看,的確是受傷幾天的模樣。杜嬌嬌死的時間是七月十日,宋志河說他當時看見車夫左腕有個齒印,但七月十日冷秋月並沒有死——宋志河在撒謊!”

藺伯欽怔了怔,立刻轉身吩咐:“召集人馬,抓捕宋志河陸小雲歸案!”

楚姮卻是沒懂,她一瘸一拐的跟上藺伯欽:“抓陸小雲做什麽?”

藺伯欽斜她一眼:“你不是說陸小雲的簪子是情郎所贈麽?若我沒有猜錯,宋志河便是她的情郎。”

十八章

藺伯欽楚姮等人趕到玉軒樓旁邊的客棧,宋志河早已人去樓空。

據客棧掌櫃所說,宋志河一從縣衙放出便收拾東西離開。

藺伯欽對楊臘胡裕下令:“人剛走不久,楊臘你帶人封鎖縣城,全力搜捕;胡裕,你出城追查各路要道,務必抓回疑兇。”

兩人帶著人馬浩浩蕩蕩離開,隔壁玉軒樓的杜家夫婦聽到動靜,忙出來詢問。

“藺大人,可抓到殺害我家嬌嬌的兇手了?”

藺伯欽神色凝重道:“若我沒有猜錯,應該就是宋志河。”

杜玉軒和齊氏忽視一眼,還有些反應不過來。二老當初在公堂上被宋志河的情深意切打動,回來還琢磨是不是自己冤枉了好人。

“兇手不是連環案的采花大盜嗎?”

“但采花大盜並沒有殺害令嫒。”

“也沒有殺溫蘭心。”楚姮很肯定的補充道。

藺伯欽睨她一眼,似乎在等她的下文。

楚姮收起玩笑心思,認真說:“我此前看過灃水楊葭、秦安冷秋月和杜嬌嬌的屍格驗狀。楊葭和冷秋月的腳皆長八寸往上,而采花大盜擄走我時,也曾說不喜歡裹小腳的女子。杜嬌嬌是一雙小腳,她的珠花鞋只有四寸左右,我絕不會記錯。而蘭心……她雖沒有裹腳,但天生身量矮小,足也不長,且不說采花大盜是否來過清遠縣,光憑這點,就可以確定他沒有侵犯蘭心。”

不知為何,藺伯欽下意識的低頭看了眼楚姮的腳。

鵝黃色的百褶襦裙下,一雙腳長寬適度,妙若天成,淺青色的蘭葉緞鞋邊緣繡著銀線,陽光下,熠熠生輝。

藺伯欽腦海裏突然蹦出《洛神賦》裏的一句話:淩波微步,羅襪生塵。

“……夫君?藺大人?藺伯欽!”

楚姮扯了下藺伯欽的衣袖,他這才回神。

“何事?”

楚姮氣結:“我問你的話你聽清楚沒有?”

藺伯欽以拳抵唇,清咳兩聲:“我方才在想事。”

楚姮沒好氣的看他一眼:“我是說,雖然可以斷定宋志河就是兇手,但始終想不通,他為何要侵犯溫蘭心,而且他身處縣衙的羈候所,是怎麽越過牢頭耳目,到達的雙雲巷?”

藺伯欽目光微微一凝:“這恐怕要見到宋志河才能知道。”

宋志河畢竟才逃走不久,而全縣又在盡力搜捕,沒過多久,胡裕方雙平等人就在郊外樹林裏將他捉拿。

陸小雲也和他在一塊兒。

兩人系著包袱,帶著草帽,塗黑了臉,不仔細看還真認不出來。

胡裕用刀指著二人,哼哼冷笑:“這次看你們還能編出什麽花樣來。”

***

因為冷秋月和楊葭之死不屬於清遠縣境內,采花大盜的屍體便被運往府衙結案。

可溫蘭心和杜嬌嬌的案子還沒了結。

“咚、咚、咚……”

鳴冤鼓被敲響。

縣衙升堂。

杜玉軒、齊氏、鄧長寧、楚姮等人都站在公堂的原告席上。

宋志河戴上了腳鐐枷鎖,他神情萎靡,低著頭,不敢直視藺公堂上方“明鏡高懸”的金字匾額。

陸小雲跪在地上,一動不動,心如死灰。

“宋志河,七月十日在紅湖,你和杜嬌嬌到底發生什麽,從實招來。”

宋志河雙膝磕在跪坑裏,哽咽道:“大人,草民冤枉……”

“你冤枉個屁!”楚姮憤然從懷裏摸出那支鎏金簪,往地上一扔,“叮”地一聲脆響,“我看你還能如何解釋!”

藺伯欽看她又在亂來,不禁沈下臉:“無關人等,不得擾亂公堂秩序。”

楚姮昂著頭,不樂意的反駁:“我怎麽就是無關人等了?蘭心是我好朋友,你還是我夫君呢!”

藺伯欽額角青筋抽了抽:“……楊臘胡裕,把她拽出去。”

楚姮在這裏,他果然不能好好審案。

“藺伯欽,你這個負心漢——”

楚姮被趕出公堂,只能隔著柵欄,氣呼呼的趴在正堂外旁聽。

藺伯欽總算覺得耳邊清凈了。

他拍了拍驚堂木,正色道:“宋志河,鐵證如山,你還想狡辯?莫非想大刑伺候,才肯實話實說?”

宋志河看了眼地上刺目的鎏金簪,閉了閉眼,嘶聲道:“大人,我招。”

宋志河從小自覺文采斐然,心懷抱負,寒窗苦讀十年只為一朝題名,光宗耀祖。去年他來清遠縣拜會一位老師,便在玉軒樓旁邊的客棧長住下來。也就是在那個時候,他認識了杜玉軒的長女,杜嬌嬌。正所謂清漏頻移,微雲欲濕,正是金風玉露。詩文中的風花雪月於二人十分契合,宋志河甚至送上聘書給杜玉軒,誠心求娶杜嬌嬌。

說到此處,宋志河驀然擡頭,狠狠的瞪著杜玉軒與齊氏:“都怪你們!若不是你們從中作梗,嬌嬌不會死。”

杜玉軒咬牙切齒的罵道:“我早就看出你不是東西,怎能放心將女兒下嫁給你!如今你殺了她,反倒怪罪我們?”

藺伯欽皺眉呵斥:“肅靜!”他看向宋志河,示意他繼續說。

杜玉軒不允這樁婚事,甚至將杜嬌嬌軟禁家中,可正是情深之時的二人,又怎能這般容易分開。為了和宋志河互訴衷腸,杜嬌嬌便委托好友陸小雲幫忙傳遞書信。宋志河與杜嬌嬌不常相見,卻可以與陸小雲隨時在一起,陸小雲本就對宋志河有意,故意接近,一來二去,故人最是心易變,宋志河對杜嬌嬌的感情逐漸淡去。

“然而這些……嬌嬌都不知道。”

宋志河語氣低落。

齊氏聽後,突然反應過來了,大聲道:“怪不得……怪不得陸小雲那日故意在我跟前說,死者早入土為安,我還當你是因愧疚起了好心。如今想來,你是怕被藺大人查出屍體上的蛛絲馬跡!可惜天日昭昭,老天有眼,你們這對狗男女,仍難逃死罪!”

楚姮豎起耳朵聽見這話,心頭了然,杜家沒有停靈就匆匆下葬了杜嬌嬌,卻是因為這個緣故。

陸小雲卻是哭了起來。

她伏地道:“對不起……嬌嬌太好太優秀,我從小就羨慕她,羨慕她所得到的一切。但是,我喜歡志河不比她少!嬌嬌從小到大,要什麽有什麽,而我雖是她的手帕交,可小時候想吃個糖葫蘆都沒人給我買……她擁有了這麽多東西,僅僅,僅僅是將宋志河讓給我,又有什麽關系?”

楚姮翻了個白眼,這陸小雲還真厚顏無恥。

宋志河接過話頭,哽咽道:“到底是我對不起她,這樣一直隱瞞,對我們都不好。故此,在七月十日那天,我讓陸小雲將嬌嬌約在紅湖相見,赴約之前,我因心情郁結,便喝了許多酒……”

杜嬌嬌得知真相,不能接受自己深愛幾年的男人喜歡上自己好友。性格嬌氣的她不出意外的和宋志河發生爭執,期間還給了宋志河一巴掌。宋志河酒氣上湧,回想到以前和杜嬌嬌相處時的種種,趁四下無人,便蕩船去湖心洲渚,侮辱了杜嬌嬌。

“我真的不想殺她……可是事後,嬌嬌她威脅我,讓我不許和小雲來往。我做不到,她卻一點都沒有商量的餘地,還說要去報官……剛好那會兒灃水發生采花大盜的命案,我便一不做二不休,將她掐死在紅湖洲渚,她身上值錢的東西盡數被我扔進湖裏。”宋志河語氣一頓。

齊氏聽到這話,“嗚”地一聲哭了出來:“宋志河,你不得好死!”

宋志河擦了擦眼淚,擡起頭道:“藺大人,殺死杜嬌嬌皆是草民一人所為,與陸小雲無關。那日她並未出現在紅湖,她家的鄰居可以作證。”

“志河……”陸小雲咬著唇瓣,落下淚來,“是我不好,是我認識你太晚,否則也不會到今天這種地步。”

藺伯欽理清了紅湖命案的來龍去脈,冷然道:“世上沒有後悔藥,既然做了,就不要哭啼。”

宋志河一臉哭喪道:“我原本以為,這起命案可以栽給采花大盜,與小雲商議後,便並未逃走,甚至還讓嬌嬌故意透露我當晚在場……不料事跡敗露,還是被大人勘破了。”

藺伯欽淡淡道: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”

“藺大人,請你從輕發落!志河……志河苦讀多年,他還要考取功名啊。”

陸小雲“咚”的一聲使勁磕頭,額角頓時血流如註。

宋志河滿臉不忍:“小雲,你何必如此!”

楚姮看著這幕只覺得厭惡,更替死去的杜嬌嬌不平。曾幾何時,宋志河是不是也對杜嬌嬌這般疼惜?男人只要變了心,曾經最視若珍寶的東西,眨眼就可以棄如敝履。

便在此時,一旁的鄧長寧再也忍不住了,他沖上前去,一把提起宋志河的衣襟:“你、你殺了杜嬌嬌,為何還不收手,還要來侮辱我家蘭心?!”

宋志河一臉茫然:“我不明白閣下在說什麽。”

“休要裝糊塗!”觸及溫蘭心,方雙平再難自持,他沖上前就對宋志河一頓拳打腳踢,“禽獸不如的狗東西!你還我表妹性命!”

“來人,攔住他們!”

藺伯欽忙呼左右。

衙役將鄧長寧和雙目通紅的方雙平拉到一側,兩人還是氣憤難平。

宋志河也反應過來,他膝行上前:“大人!大人明鑒!草民雖失手殺害了杜嬌嬌,但草民絕不會再知法犯法!那什麽溫蘭心,草民見都沒有見過……是了,溫蘭心死時,草民還被關押在羈候所,這點無數牢頭衙役都可以作證!”

他這說的倒是事實。

此事藺伯欽已經問過了刑房衙役,都確定宋志河關押在羈候所。宋志河興許可以買通一個人說謊,但要買通一群人,他還沒有這個本事。

藺伯欽相信他沒有侵犯溫蘭心。

或許侵犯溫蘭心的人,就是那個采花大盜。

但人已死去,無從對質。

十九章

按照大元律例,殺人償命。

宋志河殺害杜嬌嬌一案,被判絞刑在所難免。

藺伯欽將案件卷宗整理入庫,命人將口供案宗送去府衙,再由陳知府上交京城,待到八月刑部會同大理寺覆審,下達情實勾決。在此期間,宋志河收監縣衙大牢,等後發落。

然而楚姮心沈甸甸的。

因為藺伯欽說,溫蘭心的的確確屬於自殺,無案可斷。即便找到生前強暴者,按照律例也不過是杖一百七,罪不至死。

正義得不到伸張,楚姮垂眸不語。

采花大盜沒有侵犯溫蘭心,宋志河也沒有,那到底會是誰?那夜鬼鬼祟祟尾隨她的人,是否就是殘害溫蘭心的兇手?

楚姮此時的腦海裏,就像豆子灑了一地,她撿啊撿,卻還是漏了一顆。

她擡手使勁兒敲了敲腦袋,一旁的溪暮和濯碧嚇得忙來捉她手腕:“夫人,你這是幹什麽?”

“沒事。”

楚姮擺了擺手。

她推開窗戶,看著院墻,心情很不好。

正趴在窗框上唉聲嘆氣,就聽隔壁的房門“吱呀”聲響,卻是藺伯欽穿著一身淺褐色的粗麻衣走了出來。

楚姮見他這幅打扮,不禁叫住他:“你這是上哪兒?”

藺伯欽回頭,淡聲道:“府衙分來一批桃樹樹苗,我讓人栽種郊外坪山,過去看看。”

楚姮抽了抽嘴角:“夏天種桃樹?”

藺伯欽蹙額,顯然也是無奈之舉:“都是府衙栽剩下的,扔了可惜。”

楚姮歪頭想了想:“我也去。”

“你去做什麽?不過是些修枝打葉、松土動壤的農活。”

楚姮在屋裏無聊,哪肯聽藺伯欽的話,雙手撐著窗框就近翻了出去。

藺伯欽太陽穴跳了跳:“李四娘,你到底是不是女子?”

楚姮故意扯了扯衣襟,朝他得意笑笑:“要看嗎?”

“……”

藺伯欽轉身便走。

他自幼熟讀四書五經,骨子裏便是守禮重道之人,然而這個李四娘的行為一天比一天沒羞臊,簡直讓人大開眼界。

藺伯欽甚至懷疑,她之前那三任丈夫,會不會都是被她氣死的!

胡裕牽著馬早已在藺家門外等候,見到楚姮跟來,忙嘴角一彎,露出一口大白牙:“藺夫人也要去?正好,我牽的這匹馬腳程快、力氣大,你和藺大人共乘一騎也不會……”

他話沒說完,就被藺伯欽打斷:“她不去。”

“誰說我不去?”

楚姮自然不想跟藺伯欽騎一匹馬。

她靠近藺伯欽耳邊,低聲道:“你若不想跟我共乘一騎,那就雇馬車。”

“休想。”藺伯欽臉色很不好。

楚姮哼了哼,語氣惡劣的威脅:“你不讓我去,我就當著胡裕的面讓你難堪。”

“你這像是什麽話?”

楚姮已經扯嗓子嚎起來:“哎呀,夫君你好壞,昨晚已經折騰了一宿,還要……”

“胡裕!”藺伯欽實在聽不下去了,臉色微燙,轉身便喊,“快去雇輛馬車!”

胡裕隱隱約約聽到幾個旖旎的字眼,看了看自家縣令大人,又看了看一臉嬌羞的楚姮,頓時了然。忙去牛子口牽了馬車來,請楚姮上去。

藺伯欽咬牙,尷尬地對胡裕道:“你莫亂想。”

“卑職明白,明白。”

藺伯欽看他樣子,就知他誤會了,想要解釋卻又不知如何開口。這胡裕又是個出了名的嘴巴松,他只好沈聲叮囑:“更不許與楊臘等人亂講。”

胡裕繼續點頭:“卑職明白,明白。”

“……算了。”

楚姮坐在馬車上為藺伯欽掬一把同情淚。

她不是故意纏著藺伯欽,而是在藺家實在無聊,就連下人奴仆,也都跟主子一個德行,沈悶得緊。溪暮濯碧雖然說得上話,可到底是兩個小丫頭,聊著聊著也就沒了話。如今溫蘭心去世,楚姮唯一的樂子,便是逗藺伯欽生氣,只有看著他生氣,自己心情才會好些。

此去郊外還有好一段路。

楚姮撩開車簾,這才發現駕車的竟然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兒。

他一身葛布短衣,用布包頭,但長相眉清目秀。一手握著韁繩,一手揮鞭子,看起來甚是熟練。

“小小年紀就會駕車?誰教你的?”

楚姮幹脆坐在車轅上,與其攀談。

那小孩兒見是個仙子似得漂亮人物,臉蛋有些發紅,他咬了咬嘴唇,答道:“回夫人話,我五歲就在牛子口看人駕車,後來跟人學會了,娘親便把家中兩頭牛賣掉,給我買馬做生意。”楚姮見他腦後支出來一縷啾啾,甚是好玩,下意識就問:“你爹呢?家裏不務農了嗎?”

小孩語氣有些低落:“我爹老早就去世了,娘親與我相依為命。娘親身體不好,對家中兩畝薄田有心無力,便打給大戶人家,現在偶爾做點絹花賣錢……”

楚姮不禁感慨。

她的九皇弟跟這個小孩兒一般年紀,卻是同人不同命。因為思念弟弟,連帶著對面前的小孩兒,愛屋及烏,愈發心疼。

兩人有搭沒搭的聊了一路,待到目的地,她也將這小孩兒身世摸了清楚。

楚姮從馬車下來,便立刻上前與藺伯欽說:“剛才那個駕車的小車夫名叫蘇鈺,才十歲呢!他剛出生就死了爹,身世好不可憐。像這些貧苦人家,你們縣衙應該多多幫扶才對。”

藺伯欽正彎腰與幾個果農談話,聽到楚姮所言,不禁斜她一眼:“每年中秋臘八,縣衙都會開粥棚三日,發米發面。”

楚姮點了點頭:“這倒是好。”

“天下貧苦人數之不盡,做這些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。”藺伯欽擡手掰下桃樹上枯死的枝葉,沈聲道,“皇親貴族一日用度,便可抵平常人一生所需。若當今聖上節儉吃穿,多體恤民生,蘇鈺這般的孩童又怎會出來駕車?”

楚姮沒想到他竟然扯到了自家。

然而她們皇家的確奢侈,比如父皇最愛吃的那道“四雲爭輝”,要用麂、鹿、獐、熊掌與蓮藕同燴,且蓮藕必須是當塘第一支成熟的新藕,四野味不能嫩,不能肥,做工極其麻煩。有時候吃不完就直接倒掉,如今想來,著實浪費。

對於藺伯欽的話,楚姮無法反駁。

就在這時,前方馬蹄聲踏踏,楚姮和藺伯欽擡頭看去,卻是方雙平打馬而來。他神色倦怠,胡子拉碴,一身灰白色衣袍穿得松松垮垮,看起來像很久都沒有睡過好覺。

“大人。”方雙平翻身下馬,看到立在一側的楚姮,點了點頭,“夫人。”

楚姮頷首,想起溫蘭心,目光黯然:“蘭心的喪事還沒開辦嗎?”

方雙平垂下眼簾:“已經和家人商議過了,明日便回鄞州下葬。那兒是她自幼生長的地方,想必在九泉之下,也能找個相熟之人,不會淒涼。”

大元朝講究落葉歸根,即便是已經外嫁的婦人,只要夫方同意,皆可回老家安葬。

說到此處,方雙平擡起頭看向楚姮:“藺夫人與舍妹相識一場,感情甚篤,若不介意,明日可否前來送靈出城?”

楚姮答道:“我正有此意。”

方雙平走到藺伯欽跟前,從袖中拿出一封信件:“藺大人,屬下準備掛冠回鄉,這是辭呈。”

藺伯欽蹙額道:“雙平,你這是何必?”

方雙平突然就紅了眼眶,喃喃道:“律法雲,有官守者,不得其職則去;有言責者,不得其言則去……采花大盜一案,屬下疏忽,才會害舍妹含冤而死,實在愧對清遠縣百姓,更愧對自己……還望大人體諒!”

“此事本就不怪你,引咎辭官怕是陳知府都不會答應。”

方雙平苦笑道:“大人,你不必說了,屬下去意已決。你我皆明白陳知府不愛管這些小事,只要遞上辭呈,他自會批過。”

藺伯欽看他神色堅定,到底沒有阻攔,半晌才將那辭呈收入袖中。

“罷了,我稍後回縣衙蓋印。”

“多謝大人,還請盡快一些。”方雙平朝藺伯欽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,“屬下要回去守靈,不打擾大人和夫人相處了。”

說完告辭離去。

藺伯欽聞言,看了眼楚姮,和她拉開距離。

看樣子很不想和她相處。

楚姮看他動作,不禁火冒三丈,轉身蹬上馬車。

她氣呼呼的戳了戳蘇鈺肩膀:“回去!”

蘇鈺撓了撓腦袋,問:“夫人不等縣太爺一起嗎?”

“不等!”

藺伯欽本不想管她,但想到采花大盜的事情,難免不放心。

於是他對蘇鈺說道:“別聽她的,待栽好這幾棵桃樹,一並回去。”

蘇鈺看看楚姮,又看看藺伯欽,衡量之下,可能覺得後者更靠譜些,便沒有動作。

楚姮“哼”了一聲,將頭扭向一側。

枯坐了片刻,她按耐不住了,問蘇鈺:“會翻花繩嗎?”

蘇鈺呆了呆,伸出手道:“會。”

他手上布滿薄繭,指縫皸裂破皮,十分粗糙。

楚姮見他和自己的皇弟一般年紀,更加心疼,忍不住擡手摸了摸他腦袋。

桃樹很快栽滿坪山半坡。

藺伯欽也不知道能否成活,這批桃樹從柳州運來望州,聽說花費不少銀子,白白扔掉實在浪費。他擦了擦鼻尖浸出的汗水,扭頭一看,卻正好看見楚姮和蘇鈺一大一小在翻花繩,兩人不知說到什麽,哈哈笑作一團。

看著這幕,藺伯欽彌漫古怪的感覺。

雲州李四娘,她當真二十七歲?

二十章

藺伯欽還未回神,突然聽得身後發出一聲怪叫。

他下意識轉頭看去,但見一物渾身破爛,頭發蓬亂,滿臉漆黑汙垢,僅從露出的一雙眼睛判斷是個人來。

那人見到藺伯欽,二話不說,突然從懷中摸出一柄陳舊的鐵鍬,喉嚨裏發出“荷荷”的聲音,猛然朝藺伯欽頭上砍去。

藺伯欽大驚。

好在他反應極快,堪堪將頭一側,那鐵鍬楞是貼著他臉頰掃過。

藺伯欽往後急退,呵斥道:“住手!”

那人雙目赤紅,哪肯聽他呼喝,舉起鐵鍬便又攻來,一招一式雖無章法可言,但卻兇狠萬分。

馬車上的楚姮聽到動靜,扭頭一看,差些嚇的趔趄:“藺伯欽!”

她單手一撐車轅,立刻跳車奔去。

藺伯欽餘光瞟到她,忙道:“危險!別過來!”

楚姮見不遠處的胡裕等人紛紛拔刀往這邊跑,頓時生生剎腳,心跳飛快。

……差點暴露自己武功。

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藺伯欽被敲死。

楚姮立刻惡聲惡氣的破口大罵,吸引對方註意力:“你這賊人,知不知道此乃藺伯欽藺大人!你竟謀害朝廷命官,是想滿門抄斬嗎!?”這番話成功引起歹人註意,那布滿血絲的眼中瞳孔猛然一縮,大叫一聲,舉起鐵鍬又朝楚姮撲來。

楚姮左閃右躲,臉上裝作害怕驚恐,但她早已算準時機躲避對方攻勢。

看起來驚險萬分,實際上歹人連她一根頭發絲兒都碰不到。

但藺伯欽不知。

他以為下一秒楚姮就要被人用鐵鍬拍死了。

楚姮游刃有餘的抱著雙肩喊救命,歹人一鐵鍬掃來,她故意往地上一滾,打算露出破綻,好反手扣住對方脈門。眼看鐵鍬就要敲破她的腦門,藺伯欽大驚失色,他想也不想飛身上前,一把將楚姮嬌軀護在身下。

只聽“砰”地鈍響,鐵鍬狠狠砸在藺伯欽肩頭,他咬緊牙關,痛的一聲悶哼。

恰好此刻胡裕等人趕到,七手八腳將那歹人鐵鍬奪下,反剪雙手捆成一團。

“藺伯欽,你在幹嘛?”

楚姮瞪大眼睛,不可置信的盯著他近在咫尺的臉。

她千算萬算,沒算到藺伯欽竟然多此一舉跑來救她!

藺伯欽忍痛瞪她一眼,怒斥道:“我讓你別過來,你聽不懂?”

明明是他擾亂了她的計劃,反而過來罵她?!

楚姮正想反駁,卻看他疼的汗水直流,豆大的汗珠順著棱角分明的輪廓滴在衣襟。到底是為了救她,楚姮總不能對他發火。

她語氣一軟,扶著他問:“沒事吧?”

藺伯欽看了眼滲血而出的傷處,蹙眉不語。

看他樣子,是真生氣了。

胡裕收刀入鞘,忙過來扶著藺伯欽,問了他的傷勢,隨即指著地上不停掙紮的歹人:“大人,她就是坪山出了名的瘋老婦,恐怕將她下獄有點難辦。”

清遠縣瘋子不少,這老婦便是其一。

大元朝律例,瘋子殺人不犯法,更遑論襲擊縣官未遂。若是尋常縣官,說不定非得安個罪名把這瘋婦辦了,以消受傷之恨;然而藺伯欽不一樣,他恪守陳規,謹遵律法,絕不會將私人恩怨放在心上。

藺伯欽捂著傷處,見這瘋婦雞皮鶴發,瘦骨嶙峋,想來也是淒慘,不展愁眉的嘆了嘆氣:“罷了,將人送回,命家屬好好看管。幸好這次是襲擊我等,若是孩童老人,恐怕要出人命。”

胡裕並不驚訝這個結果,忙呼喝左右綁了老婦,打聽住處。

楚姮卻有些打抱不平,好歹她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呢!

她快步走到藺伯欽跟前,道:“你不打她板子?”

藺伯欽想來還在生氣,面沈如水,看都不看她一眼。

“你不罰她銀錢?”

藺伯欽不理她。

“你不去她家好生說教一番?”

藺伯欽還是不理她。

“你當真一點兒都不生氣?”

藺伯欽總算有反應了,他停下腳步,瞪著楚姮斥道:“我氣你不聽管教,任性妄為,無法無天!明明好端端地躲在一旁,非要出來引人註意,李四娘,你怕是不知道‘死’字怎麽寫?”

楚姮一雙眼睛滴溜溜睜得老大,幾乎都不知道怎麽回答他。

可她不甘心又被藺伯欽說教,幹脆憋出幾滴淚,泫然道:“當時情況危急,我是真的很擔心夫君……”

“少來這套!”

這次藺伯欽真不上當了。

“以後再有下次,你……”他氣的拂袖,卻牽動了傷處,頓時疼眉頭皺成“川”字。

楚姮見他臉色煞白,心頭一緊:“好了好了,我知錯,你別生氣,小朋友還在旁邊看著呢!”她努了努嘴,馬車上的蘇鈺忙掩耳盜鈴的捂住眼。

見狀,藺伯欽也不好再說什麽,楚姮將他扶上馬車,忙麻利的跟著鉆進車廂。

藺伯欽受了傷,自然要去抓藥敷一敷。

但他一開口,卻是吩咐蘇鈺去清遠縣衙。

楚姮聞言一楞,柳眉一擰:“你去縣衙幹什麽?現在天氣這麽熱,傷拖著會更加嚴重,當然是立即去醫館上藥包紮!”

藺伯欽道:“雙平急著回鄞州,我要先將他的辭呈勾決蓋印,再送去府衙。一來一去,怕要耽擱不少時間。”

“你治傷重要,還是蓋個破印重要,心裏沒數嗎?”

藺伯欽沈吟說:“我已答應雙平,此事不能拖延。”

“這有什麽好著急的?不許去!”楚姮撩開車簾,對蘇鈺道,“繞道縣衙,直接去城裏最近的一家醫館。”

“莫要胡鬧!”

“誰胡鬧了?”楚姮幹脆雙手叉腰,下巴一擡,“要不是你因我受傷,我根本不想管你。”

“李四娘,你……”

楚姮連忙雙手捂耳,做出一副耍賴的樣子:“不聽不聽!”

藺伯欽無語。

蘇鈺比來時駕車更快,來到醫館,天才剛剛擦黑。

付車費時,楚姮多給了他一貫錢,還叮囑他好好照顧他體弱的娘親。蘇鈺拿了錢,千恩萬謝的離開了。

醫館老大夫姓徐,長相和藹,慈眉善目。

他仔細的查看了藺伯欽傷勢,摸著山羊胡道:“大人,您這傷幸好沒拖,不然天氣炎熱,恐生疽腫,到時候就不好醫治。”

藺伯欽的傷十分可怖。

那鐵鍬生銹,楞是隔著衣服傷到肩骨,破皮翻卷,腫得發亮,大片大片的青紫從肩頭蔓延到脊背,不停滲血,看著都疼。

楚姮本還想揶揄他兩句,瞧見這傷勢,便將不好聽的話都咽下肚。

徐大夫取來紗布藥膏,對楚姮笑瞇瞇道:“夫人,待會兒我包紮的手法你學著些,每日子時一定要記得換藥。七日之後,再早晚按揉傷處,活血散瘀。”說完,便著手給藺伯欽處理傷口。

楚姮記性不錯,手又靈巧,看一遍就會。

她想著,自己才不伺候他呢,回頭教溪暮濯碧,讓她們忙活去。

從醫館出來,藺伯欽卻不回藺家,他還急著去縣衙處理方雙平的事。

楚姮見他受了傷還東跑西跑,幹脆也懶得管了,氣道:“你自己去吧,可別再摔壞腿兒!”

藺伯欽不將楚姮的小孩脾氣放在心上,他將方雙平辭呈給勾決蓋印,連忙派遣驛夫送去給陳知府審批。待事情辦妥,又托人告知方雙平,這才拖著一身傷病往回走。

回到藺家已經很晚了。

藺伯欽草草用過晚膳,便回房休息。

夏夜寂靜。

更夫的梆子敲過幾下,已是子夜時分。

楚姮本已經睡著,聽到打更聲,突然驚醒。

子時。

該給藺伯欽換藥包紮了。

楚姮本想叫醒濯碧、溪暮,但看兩個丫頭東倒西歪睡得哈喇子直流,不舍將她們吵醒。

她皺了皺眉,倒回床上,蒙著被子打算繼續睡。

然而一閉眼,腦海裏就浮現白日裏的場景,藺伯欽飛身而來,用身軀將她護在懷中,自己結結實實挨了一鍬子。楚姮當時氣惱他自作多情,可回過神,不感動是假。

她生在宮闈,見慣太多自私自利的事情,十七年來,還從未見過有人如此奮不顧身的保護她。

想到這點,楚姮心頭微微一熱。

在床上輾轉反側半晌,她到底記掛著藺伯欽傷勢,掀開被子坐起,推門出去。

藺伯欽屋子裏的燈還未熄。

隔著窗欞,藺伯欽坐在桌邊,端直的身影投在窗紙上明明滅滅。

門未落鎖。

楚姮輕輕一推,便走了進去。

藺伯欽抱著一本《水經註》,已靠在椅子上睡著。

雖然新婚後,藺伯欽一直住在隔壁,但這還是楚姮頭次來到這裏。這地兒原本是雜物耳房,本就有些逼仄,被藺伯欽收拾出來,擺了書桌小榻,看起來更加狹小。

醫館裏拿出來的藥膏被藺伯欽甩在一旁,動都沒有動過。

楚姮見狀,有些氣惱,這人還真以為自己是鐵打的!

她走上前,伸出食指戳了戳藺伯欽的腦袋:“餵,你膀子還要不要了……”話音未落,藺伯欽脖子一歪,滑靠在她腰肢側旁。

男子傳出淺淺的呼吸聲,竟是睡沈了。

楚姮渾身一僵,擡手就要將藺伯欽推開,然而手剛擡起看著他高腫的肩膀,堪堪懸在空中,沒有下一步動作。

藺伯欽這些日子太累,他閉著眼,長長的睫毛在眼下烏青上投出兩行陰影。

看著他的疲倦難掩俊逸的臉,楚姮心想:嘖,美人在懷,就勉為其難的占個便宜吧。

於是未將他推醒。

若藺伯欽此時知道她的想法,估計會氣得跳起來。

楚姮難得這樣安安靜靜近距離觀察藺伯欽。

兩人每次見面,幾乎都在唇槍舌劍雞飛狗跳。燈色下,楚姮凝視著藺伯欽的臉,只覺越瞧越耐看。

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,藺伯欽睫毛微抖,隨即猝不及防的睜開雙目。

楚姮嚇了一跳,忙退開老遠,仿佛做虧心事被抓包,一張俏臉窘迫通紅。

藺伯欽睡眼惺忪:“你怎麽在這兒?”

楚姮心跳飛快,哪敢實話實說。

她慌不擇言,反客為主,幹脆劈頭蓋臉對藺伯欽一頓臭罵:“你還好意思問我?方才我好心好意來給你換藥,沒想到你、你竟抱著我不撒手,還說喜歡我,心悅我。真是下流胚!不要臉!”

“……”

藺伯欽臉黑如鍋底:“……胡說八道。”

二一章

“我可沒胡說八道。”

楚姮掩飾的背過身,去拆藥包:“咱們之前約法三章,你可不許亂來。”

藺伯欽蹙額:“你想多了。”

“別不好意思,我又沒怪你。方才可能是你做夢,那話怎麽說來著,不知者不罪嘛。”

楚姮故作大度的擺了擺手。

藺伯欽冷冷的掃她一眼,簡直搞不懂這李四娘大半夜在玩什麽把戲。

楚姮不想再說這個尷尬的話題,她忙取了紗布藥膏走過來,道:“醫館大夫說每晚子時換藥,我若不過來,你是不是壓根兒不會管自己傷勢?”

她這一埋怨,藺伯欽楞了楞。

“我忘記了。”

他似乎也想起來大夫白日裏的叮囑,遲疑片刻,有些客氣的對楚姮說:“李四娘,換藥我自己來便可。夜已深,你回房休息罷。”

楚姮聽到這句話頓時不太高興。

他們雖是名義上的夫妻,平時還總吵吵,但楚姮以為,認識這麽久怎麽也算半個朋友。

她屈尊降貴的給他上藥,誰曾想這死腦筋還不領情。

不領情就算了。

楚姮將藥膏紗布往桌上一扔,轉身就走。

藺伯欽一番好心,不知自己哪兒又招惹了她,慍然無語。

楚姮跑到門外,被夜風一吹,到底是沒那麽生氣。

她下意識扭頭看了眼,窗戶倒映出藺伯欽的身影,他正使勁歪著脖子,露出傷處,艱難的與藥膏紗布作鬥爭。

“笨手笨腳的,蠢死了。”

楚姮看不下去,又折返進屋。

一進去,就看到藺伯欽青色衣袍半褪,松垮的掛在腰間。他身量頎長,赤裸的上身白皙精壯,勻稱有度。尋常女人見得早就捂臉離開,然而楚姮不是尋常女子,她非但沒轉身,反而眨了眨圓溜溜的大眼睛,認真說道:“藺伯欽,我覺得你不穿衣服要好看一點。”

藺伯欽一把將衣袍披在身上,從齒間僵硬的憋出幾個字:“李、四、娘!”

“我在!”

看著藺伯欽的臉色從青變紫,從紫變黑,五顏六色,極其瑰麗,楚姮心情瞬間好了起來。她直接從藺伯欽手裏奪過紗布藥膏,笑瞇瞇的說:“夫君,躺平,我來給你上藥。”

藺伯欽聽到“夫君”兩字心頭一顫:“不必。”

“那怎麽行。”楚姮伸出魔爪,直接去掀他右肩衣袍,然而下一秒,她的壞笑驀然凝結在臉上。

傷口比白天還要猙獰。

肩頭腫起,傷口周圍已經有些膿腫,大片青紫淤血擴散,稍微一動,想必是鉆心刺骨的疼吧。

楚姮突然有些愧疚。

方才她故意闖進來,藺伯欽忙著披衣裳,想必扯到傷口了。

藺伯欽還在掙紮,楚姮不禁沈下臉,將他往八仙椅上一摁,語氣惡劣:“別動!”

“你到底想幹什麽?”藺伯欽再有耐性,此時也要被楚姮折騰光了。

楚姮道:“我能幹什麽?當然是給你上藥!”

話音甫落,她拿起藥膏,一把敷上藺伯欽肩頭。藺伯欽猝不及防,疼地一聲悶哼。

這哪是給他上藥?

分明是報覆!

楚姮到底不忍心欺負一個傷患,她放柔了動作,撇嘴嘟噥:“你這人就是好心當作驢肝肺,我不給你上藥,難道讓胡裕楊臘他們來照顧你?他們這些武夫,粗手粗腳,到時候你就知道痛是什麽感覺了!”

藺伯欽眉頭抖了抖。

他現在就已經知道了。

說不定楊臘胡裕他們下手還會輕一點兒……心中雖然這般作想,但藺伯欽到底是沒有阻止楚姮一番好心,索性閉著眼,任她“宰割”。

楚姮見他竭力忍耐,汗水從額角下頜滾落,嫡在冷冽的鎖骨上,不知怎地,臉色微微發燙,視線有些游移。

難不成她下手真的很重?

可是以前好友寧闕郡主摔斷了手,便是她給上藥的。

人家一個姑娘都忍耐的住,藺伯欽一個大男人反而覺得煎熬?

楚姮到底是害怕弄疼他,每敷藥一下,就彎腰在他肩頭吹了吹,嘴裏像哄小孩兒一般哄道:“吹吹不疼,吹吹就不疼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今夜格外悶熱。

許是楚姮上藥靠的很近,藺伯欽幾乎能感受到她身上淡淡的熱氣,在逼仄的房屋更令人無措。

藺伯欽視線落在楚姮的手上。

十指纖纖,瑩白如玉。

莫名其妙的,藺伯欽覺得有些心悸,忙低著頭,不再去看。

楚姮好不容易給他包紮完畢,在他肩頭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,拍了拍手:“搞定。”

藺伯欽微微擡了下手臂,目視楚姮,由衷道:“多謝。”

楚姮站了半天,腿有些麻了。她將腿“啪”的搭在桌上,敲著膝蓋說:“只要你別時時刻刻說教我,便是對我最大的感謝了!”

藺伯欽見她動作隨意,頓時又沈著臉:“你端正言行,我又怎會說教你。”

楚姮敲腿的手一頓,沒有接話。

她討厭規矩。

當初下定決心逃離皇宮,一是因為要下嫁陳俞安;另一個原因便是她實在受不了宮裏的繁文縟節。

從她記事起,教習嬤嬤便跟在她身後嘮叨不停。因為她是公主,受到萬人矚目,所以從走路的姿態,到穿衣的細節,就連用膳持箸的距離都有規定,不能出絲毫差錯。然而楚姮骨子裏又是個不安生的,她喜歡爬樹抓鳥,喜歡下河摸魚,喜歡舞刀耍劍。

可做了這些,總有人去告密。德妃也好淑妃也罷,那些人告她的狀,挨罵的始終是她母後。

皇後連自己女兒都教導無方,如何母儀天下?

這句話楚姮聽到父皇說了很多次。

為了母後少挨罵,楚姮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喜歡。於是,她七歲能在宴會上做出最正確的禮儀,露出最高雅的笑容,一舉一動,都象征著皇家不容蔑視的森嚴規矩。

只因她是大元朝的華容公主,所以她連自己隨心所欲的權利都沒有。

可現在不一樣了。

她逃離了皇宮,爬樹抓鳥,下河摸魚,都沒人可以阻攔。

嗯……

若藺伯欽這位便宜夫君能多閉嘴,就更加完美了。

思及此,楚姮幽幽的看了眼藺伯欽。

藺伯欽眉頭一跳。

明明是悶熱的天氣,為何會覺得有些脊背發涼。

***

楚姮回到屋中,不曾想溪暮這小丫頭竟是醒了。

溪暮見到楚姮,一臉無措又興奮的樣子:“夫人!你、你剛才和藺大人一起在房裏……啊,是需要奴婢給你準備熱水洗一洗嗎?”

楚姮楞了一楞才反應過來她話中意思,頓時哭笑不得:“年紀輕輕,腦子裏想什麽沒羞沒臊的東西?”

溪暮瞪大眼睛,不知道怎麽回答。

她低聲道:“說句逾越的話,方才奴婢聽到屋裏傳來……傳來聲音,還以為夫人和大人……”

“誒,可別亂想。”楚姮拍了拍她毛茸茸的腦袋,“他白天受了傷,我給他包一下紗布。”

“哦……原來如此。”

溪暮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,可很快她又覺得不對,忙跟在楚姮身,一臉震驚的問:“夫人,難道你和大人還沒有和好嗎?”

楚姮不知怎麽回答,只好道:“算是吧。”

溪暮著急了:“這、這怎麽行?夫人,你這般不管不問,萬一大人他納妾,可就……可就不好了。以前我們村裏有個婦人,便是因為和丈夫鬧不快,丈夫納了小妾,便、便將她給休了。孤苦無依,好不可憐……”

楚姮看她都快哭了,頓時有些無措,反倒過來安慰她:“沒事沒事,你不用擔心。”

“奴婢怎能不擔心?”溪暮帶著哭腔,“夫人此前喪夫多次,好不容易能嫁到清遠縣享福,萬一……奴婢是心疼夫人啊。”

楚姮心頭一熱,感動的拍了拍肩膀,胡謅道:“好啦,其實夫君很中意我。”

“……當真?”

“比金子還真。”楚姮指了指藺伯欽的屋子,“不然你想,這三更半夜的,他為何要讓我過去呢?其實他就是面子淺,不好意思,心裏比誰都稀罕我呢!我給你講,前天我就抱怨了一句肩膀痛,你猜夫君怎麽著?他竟然親自挽起袖子給我錘肩揉腿,嘖,那態度好的不得了……”

話沒說完,隔壁房突然傳來藺伯欽惱然的聲音:“李四娘,不許胡說!”

楚姮嚇得一縮脖子,沒想到屋子隔音這麽差,忙灰溜溜的蹬了鞋子上床睡覺。

次日早,她還記得溫蘭心送靈一事。

給兩個丫鬟打了招呼,便換上一身白衣,往雙雲巷的鄧家去。

鄧家門口掛著白幡挽聯,紙錢飄飄撒撒。

方雙平和鄧長寧站在棺槨兩側,披著白麻,臉色慘淡。

楚姮上前在司禮處記了名冊,隨即送上挽幛。方雙平和鄧長寧過來道謝,看樣子,到底是感念溫蘭心在清遠縣有楚姮這麽一個朋友。

到了時辰,喪樂一起,便擡棺出城。

楚姮站在方雙平身後送靈,心思起起伏伏。來到城門口,方雙平便讓楚姮留步,躬身道別:“多謝夫人肯送舍妹一程……此去鄞州,雙平怕是不會再回清遠縣了。還麻煩夫人給藺大人帶一句話,雙平甚是感激他多年照拂。”說著,他從懷中掏出把鑰匙,遞了過去,“這是縣衙卷宗櫃的鑰匙,我臨走匆忙,竟是忘了交還藺大人”

“我一定會帶到。”楚姮接過鑰匙,微微頷首。

方雙平又朝楚姮道了聲謝,這才扶著棺槨,隨著送葬的隊伍,緩步離去。

二二章

楚姮直接去了縣衙。

卻未曾想在門口遇到了葉芳萱。

這次她仍舊被攔在門外,一臉氣急:“我表哥受傷了,我要去看他!你們快讓我進去!”

衙役為難的攤手:“葉姑娘,不是咱們不讓你進,可是大人吩咐過了,我們也不敢抗命啊。”

楚姮聞言皺了皺眉,拾階而上:“喲,表妹從哪兒得知的消息啊?”

葉芳萱沒想到又碰上這個陰陽怪氣的“表嫂”,她盡力維持自己淑女風範,咬著唇道:“表哥在坪山被一瘋婦所傷,許多人都看到他從醫館出來,這事兒都傳遍了,我又怎會不知?”說到此處,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眼楚姮,竟有些生氣,“表哥受傷嚴重,表嫂不好好讓他在家休憩,還讓他來衙門操勞,是否太不上心了!?”

楚姮“唔”了一聲,故作疲倦的扶了扶額角:“表妹這可誤會我了。昨夜我給夫君換藥、包紮、揉腿、按肩,還打水給他擦身,這忙活了大半宿覺都沒有睡好。”

葉芳萱臉色紅了紅,她沒想到楚姮光天化日當著兩個衙役,能說出這般不知羞的話。

而那兩個衙役卻在默默感嘆,藺大人艷福不淺啊。

“你……你胡說,表哥才不會讓你……”原諒“擦身”那兩個字,葉芳萱當著外人面說不出口。

楚姮卻掩面一笑:“表妹,難道你不奇怪嗎?”

“奇怪什麽?”

“自從我與夫君婚後,你是不是就再沒見過他了?”

葉芳萱想了想,還真是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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